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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炙烈地,午後的日光毫不客氣地扎在地上,從矮籬望外看,是一片冒著煙的荒漠。驕陽下,大路邊,三三兩兩的婦人坐在棚下做著手工,剝著核果或是剪縫布品。他們的頭上都綁著深青色的頭巾,頭髮俐落地盤在腦後,身上的衣服大體是青黑二色系為主。順著大路對頭的屋簷往上看,乾淨無雲的藍底上,飄動著白色的飛旗,旗上偶爾騷動的,是一隻盤踞生威的黑色巨龍。


  忽有歌聲傳來,伴隨著皮鼓的聲響,還有絃樂器的伴奏,似是某角落有三兩閒人在避午日時藉此取樂。頗是沉緩的曲調,低沉模糊地悠悠擺擺,隨燥悶的熱風拂過矮屋間的暗隙與塵土斑雜的路面,也搔得整村悠悠惚惚,頗是沉昏的氣氛,好似時間就這般停住了。靜得像死去了般,這座荒漠中的小部落,就這般無言昏沉地停在這一刻,遨翔空中的金烏,便以牠驕傲的姿勢,射下銳利的金箭。

  鼓絃不住怦怦噹噹地幽迴著,沒惹惱織布的姑娘沒擾醒熟睡的孩子,卻在無知間與近逼而來的馬蹄相和,慢半拍。這麼悠閒的氣氛,使靠在窗邊的凱撒打了深深一個哈欠,隨後離開窗子隨地躺下,他的姐姐則是停下一會看他,笑了笑,再繼續搗藥草。

  這些日子,族裡平靜而又不平靜。凱撒手臂上的傷也已全好,但似乎更不得清閒,難得得空,就讓他好好休息吧,她想。自從蘿拉一行人來到沙洛德,族裡突然變得好熱鬧,不時亂哄哄的,但也不失為有趣。蘿拉那小妮子,剛來時看來又怕羞又斯文的,料誰也想不到混熟後竟是那樣活潑調皮,不時讓村人聞之色變。她見到什麼都像沒看過似的,什麼都要碰上一碰,可她就有本事把一件好好的事搞砸,弄得大伙兒驚聲慘叫。

  不過也是奇妙,雖然她闖了許多禍,可眾人卻誰也不怨她,只對她好氣又好笑。那些羊兒染了四色的牧羊人,還有被火燒廚房的阿姨,長裙變短裙的姑娘,成品被弄彎屋頂給弄塌的鑄劍大哥……那些受害者雖然在當場氣得跳腳,可是面對她那天真無辜的模樣,就是有氣也立刻消了。事後聽那些人提起,卻都是帶著好笑又寵溺的態度,一點兒都不記恨,但若蘿拉說要再幫忙,他們可就逃比飛快了。那個小魔星呀,就是那樣成天給大伙兒帶來災難與歡樂,每天忙著看著她的凱撒和多雷就累了,她好笑地想著。

  她將切好搗好處理過的藥草擱下,起身活動身子,漫遊似的步子踱至窗邊,靠著空口。這時忽聞吵嚷聲,不知怎麼了……

  一小隊人馬突然衝進了沙洛德這安靜的小村,馬蹄揚起的飛塵,一時彌漫於乍然勒止的人馬四周。村人對這群冒失的訪客有些警戒,對他們投以注目,兩三個男人迎上前去盤問。這時,沉鬱的鼓絃歌聲也因此停止了,從前去問話的男人們臉上凝重的神情,可以嗅出不尋常的氣氛,其中一人匆忙跑開,往村長家去,剩下兩位則引來客往會社走。遠遠注目的,在工作者的婦人家,竊竊地對來客身份推測了起來。

  來客騎來的馬兒們,由侍卒拉著到一旁綁好,滿不情願的模樣,帶著些傲氣,對看著牠們的婦女們,回以輕慢的高傲的眼神。是人們的錯覺吧,馬轡在驕陽的照射下映出金色的光。就連留下來照料的侍卒,都是嚴肅不可親的神態,直視著馬而不看人,臉上帶著麻木的表情,好像他並不在這裡一般。是個威儀肅然的武士,就是給人感到太過輕慢於人了。不知究竟是什麼部落派來的人,附近的人們議論紛紛。

  暫且不理村人們的疑議,將視線移到來客一行人該處。來人人數雖不算少,但仔細細看他們這個隊伍,便可發覺哪幾個人才是領袖,其他人不過是跟班或是護衛。受眾人保護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略為肥胖的中年男人,一身戎裝外身上還佩著金色的大刀,身形還是十分的魁梧,卻給人一種沉迷享樂的直覺印象,嘴角帶著絲嘲弄似的笑意左右張望。在他身後有三個穿著長袍執長杖的人,都是相當年輕的青年男子,各是有尖耳紅眼額刺青不同的特徵,雖年輕但看來頗受重視。其餘人則都是護衛之流,便不細述。

但見他們一行人進了會社大廳,為首的男人毫不考慮地便坐上了主座,另三人也在階前一側坐下,其他人則站在那三人身後。坐定後,額刺青的那位青年對引路者要求他們去準備水酒來招待客人,其中一位也匆匆走了,只餘一位留下無語對來人,臉上不太好看。

  正當此時,族長和他的幾名大將,也已聞訊而來,一進門便有人大聲咆哮。

「你們怎麼問也不問,就坐起主位來了?」族長身後的大漢看了有氣,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喊了出來。

「別。」族長淡淡地制止他,走到階前。「久不見了,城主大人。」

「哈哈,久不見了,沙勒老弟,你還是一樣的威風啊。」主座上的中年男人哈哈笑著,一副很是親熱的模樣,眼底流動的輕視卻還是瞞不住對方之眼。「呦,那就是你兒子啊,好像你。」

「小姪不才。」凱撒在父親示意下,很恭敬地說話。

  接下來,族長命人將族中最好的美酒和食物全端上來招待客人,自己與手下坐在階下,不時以沉著的口吻回應階上男人的笑談。原來,這個人是北疆第一大國達羅的國君,與沙洛德的族長是自幼便已相識,從小彼此競爭到大。不過雖然彼此所屬部族相鄰,勢力卻是天差地遠,真論勝負自然天地之別。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不時含著角力般地虛偽對話,連旁人都好像感受得到一點壓迫感,沙洛德的武士們幾次想要跟對方翻臉全給壓下了。

「我說,你好說是個英雄人物,埋沒在這種破爛小村裡,可憐了。」虛偽的奉承之中,達羅城主忽然話鋒一轉,喟然嘆了一口氣,這句卻似乎見得著一兩絲的真心。「不是我說,就是我手下最低級的將官,生活還比你享受,你卻困在這沒生氣沒指望的地方。我看了,替你不值啊。」

「日子享受未必是福氣,至少,我還是個戰士。」族長不慌不忙的說,臉色神情自若,自傲地直視著對方。

「你……」達羅城主指著他,自知對方言外之意是在說自己已不中用,乍似微忿。但這樣微微愕然的時間不長,隨即他便放下手,開懷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你果還是老樣子,那副令人可厭的傲氣真是萬年不變。」

「過獎了。」族長不急不徐地應承,又引城主笑個沒完,他再斟滿酒奉上。

「闊別多年,你不變,我卻變了。」再接酒杯,他沒有立即飲下,目光彷若望向遠處,好似有些恍惚的模樣。口中說的話,緩緩的,乍似漫不在意,不知忙著在回想什麼。「咱們也算從小鬥到老的老冤家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呀?是……」

「爭兔子。」族長定定地為他接下去。

「是,沒錯的,是我們倆爭一隻兔子是誰抓到的,那年我們都還不到十歲。」酒酣耳熱之際,城主幽幽地歎起了時光,感傷起了舊往,不知在悲悽什麼。「不打不相識。後來呢,大概是我記仇吧,什麼事都要同你過不去。見別人都說你好,我就硬要同你爭,比武要跟你爭,名聲要跟你爭,就連愛人也要跟你過不去……」

「不打不相識。」懷舊的氣氛像帶傳染病的跳蚤,自階上臃腫的男人身上跳到族長這兒,他也祭起酒杯,有些感懷地道。「不過,人生有個一輩子的好敵手,也是難有的福氣。」

「哈哈,喝酒吧。」像是了了數十年的心事,達羅城主開懷的笑了起來,引得他的宿敵也釋然地和著笑。「我可還沒老到要認輸,論喝酒我可不會輸你的。」

「世事難料。」金杯靠在脣邊,族長似笑非笑從容回敬。

  本來緊張的氣氛,給這兩位頭子的懷舊笑聲沖刷而去,兩方的手下都已放下了警戒,互敬杯盞間也已沒那麼緊張。但那三名魔法師,依舊是定定的不為所動,木人似地坐著。


  『臣有事上奏。』就在數日之前的達羅城,家宰恭敬地站到達羅城主的面前,向他呈報附庸部族有異之事,建言發兵立威。那時的他正傷心於愛妾與么女的身亡,聽著家宰頭頭是道的訴說,並將宮廷內的不幸歸咎於異心分子擾亂達羅內部的陰謀。

  『臣竊以為君不威猛民則不懼,異心者若不能服不如滅之。』家宰沉著堅定的態度總讓他不知如何否決。

  總是這樣。朝堂之上總是有家宰沉著堅定的意見,群臣讚同不已的附和,詞窮難以辯駁的自己,而事實上他也搞不清楚什麼。一切都是家宰在管理著,從沒出什麼亂子,他也沒什麼理由異議。


  沉迷於酒色享樂的自己,如今已經不是戰士。不懂得治國權力也旁落於大臣。要說他還有什麼……只剩下享樂奢華的生活以及虛有其表的威名而已。來到了久遠以前的對手處,他仍然英雄氣概不減當年,但也跟當年一樣的落魄寒酸。如果他和沙勒立場對調,那如今又是怎樣的情境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地方不久也是將被討平的。

  為這不速之客倒酒的族長,心裡也是懷著不可言訴的心思。他不知道這個人來此是為什麼理由,也不知道是否與昔日的糾葛有關,那些過去的糾葛無解,只能讓它被時光掩埋,隨著關鍵另一人的身亡而消滅。

  曾經刻骨銘心的一段愛情,在事過境遷的二十多年後,當年再怎麼痛徹心扉的記憶,也只剩下深沉隱痛的遺憾。他也感到有些淒涼,那是他年少時被粉碎的夢,儘管過了二十多個春去秋來,依然未曾遺忘。

  眼前彷若又浮現了牧羊女孩清秀的笑顏,向他走來,卻只是早已成灰的舊夢。他也還記得自己拿著山澗裡採來的小花,像個傻瓜似的直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反而是對方直爽地自己把花拿走,不時回頭對他笑。命運弄人,有情卻不可相守,他恨不得殺了那強奪所愛的『該剁成肉醬的人渣』,卻無能為力。為此傷心出走,就以尋訪魔王的英雄冒險賭上自己的生命,想著若因此死去也好。卻不知他的姻緣在魔王的宮殿等他,也不曾想自己還同對頭這般對飲……二十多年了,離開了並不代表不愛,只是早已認了,怎又再勾往事引他喟歎。

  雙方主人各懷心事的氣氛隱含著沉重,沙洛德的家宰悄悄地命人表演歌舞。

  然後,穿著深青色衣裳的年輕女子站到會社的空地上,執著長黑羽或是帶著小皮鼓,在拉絃的伴奏下既唱又跳,掩蓋住令人不安的暗潮洶湧。就在歌舞酒宴之中,驕傲的金羽已徐徐落下,荒野只殘留一片的紅豔尚未散盡。

  兩方的頭子一路拚酒,拚得兩方都快難以招架,卻沒人先停。達羅城主揉揉他飽脹的肚子,搖了搖頭,說要先去方便。

「等等,我先放你休息一下,我,去方便,別想逃。」已經醉得意識不清了,他還是一面起身一面警告,搖搖晃晃的往外去。

「城主,臣陪您去。」一位魔法師就要起身,達羅城主對他們搖搖手表示不用人陪。

「不用!我沒事!」

  達羅城主就那樣搖晃蜿蜒地出去了,直到解決了之後,他還坐在會社外頭不想進去,不住搖頭。他不能再喝了,再喝會吐,可是他還是不願意認輸,莫名其妙地還是不想輸給沙勒,他就是不想輸。

  他靠著大屋的牆邊,忍著嘔吐,目光投向遠方罩著暮色的天空。遠遠的,那一頭澄紅的夕陽,把它的光輝灑在大地和屋簷上,紅光照在土屋和疏落的矮籬上,映著長長的影子。一切是這麼安靜又平和,跟他華麗而又喧嚷狂歡的宮殿不同。他甚至幻想起了若自己是守在這裡的沙勒,有美好的家庭和依舊威風的英雄氣概,然後……想著想,他竟漫步離開會社,不知要往哪裡去。

  他茫然地走著,在矮屋著穿著,自己也不很理解自己所走的路線。沿路上的沙洛德人都對他投以注目,他或不理睬或是笑嘻嘻的招手,口中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什麼。他就這樣茫然亂走,一直到了村後的水池邊。

  他本來沒想停下腳步的,卻有個人影引他佇足。

「啊,美人。」醉得迷迷糊糊的他,還是看見了一位少見的美人,正跪在池邊。

  他沒見過那樣的美人的,他的成群妻妾中,沒有一個可及她的百分之一。她留著一頭稀奇的長髮,是黑夜般的顏色。身形是很纖弱的,像南方的千金,大概三十多歲。跟北方健康開朗的女人不同,是有些憂愁可憐的模樣,神態有種強烈的高貴之氣。像個女神一樣,睜著醉眼的他湊上前去,有些痴傻地想仔細欣賞美人的容顏。她正對著個裝水的淺盆,在裡頭洗著青色的藥草,澄紅的夕照照在撩起衣袖的玉臂上,讓他看得痴了。那女人似乎也發現他了,但沒有回頭,依舊故我的洗著不知功用的青草。

  他就那樣看著,那女人漠然地回望了他一眼。他就那樣繼續看著,直覺口水都要流了出來,什麼愁思都不剩了。那女人見他不走,將水倒掉端著淺盆要走,他急著湊過去捉住那女人的肩膀,發酒瘋似的說話。

「姑娘,你當我的女人吧。」一開口便是輕薄話,那女人好像沒料及他會這麼放肆,驚惶地直要掙脫。「跟我很好的,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當我的女人就好。」

「放開她!」彷彿待命已久,忽然一個人衝出來拉開他,一拳就打在達羅城主左臉上。

  出現的人,正是先前為凱撒打劍的那名鑄劍師,他帶著極度的忿怒直瞪著倒地的達羅城主。伸手一把便將那黑髮女人拉到身後,痛恨地直瞪著輕薄她的人。

「你這個外來客不知死活,竟敢對我們夫人無禮!」鑄劍師直指著他,忿忿的模樣好似已忍耐他很久了一般。

「你這個渾小子,你不知道我是誰嗎!」達羅城主忿怒地爬起身,身為一個北疆霸主又曾是一位戰士,他無法容忍竟有人敢這樣對他。

「沙連。」黑髮女人要阻攔時事已太遲,達羅城主掄起拳頭不穩地攻了過來,反被鑄劍師賞了一拳一腿,又摔回了地上,氣得發抖。

「你警告你,你不要想打她的主意!」鑄劍師以幾近立誓的嚴厲口氣大聲宣告。「她是我們族長的夫人,絕不允許你欺侮她!」

「……」黑髮女人似有所覺,無言。

  這時尋找失蹤主子的三位魔法師正好來到,看見自己的主子被人打倒在地,連忙奔了過來,其中一個揮手便是一個燃著烈焰的火球飛來,直對鑄劍師。黑髮女人伸手一指,本來來勢凌厲的火球卻像被空氣融解般地消散。在施法者呆楞時,另一位魔法師使出了風刃,卻也是一樣在攻擊到他們之前就消散了。

「城主大人,您不要緊吧。」第三名魔法師是去扶主子起來的。

「沒事。」他恨恨地直瞪鑄劍師。

「是誤會。」黑髮女人以沉著的口吻說著,不急不徐。這時魔法師們本還想發魔法,卻被突然響起的猴子叫聲分散了注意力。

「是飛猴。」鑄劍師也聽著這眾猴大合唱的叫聲。「有人有危險了。」


  場景又回到會社裡。外頭天已全黑,凱撒和幾名大將出外尋找求救的人,而族長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向達羅城主賠罪。鑄劍師心裡有氣,別過頭去不看人,雖有道歉也是有口無心蠻不情願。達羅城主這時倒是大人不計小人過,笑著請族長夫婦不用歉疚,一場誤會而已。一面說著,有意無意的還是不時窺看著族長的夫人。

「我醉傻了,得罪了夫人,罪該萬死,我才是該道歉的。」

「我的族人也有不是,還請您見諒,他也是出於保護內人而為之,並無惡意。」

「好說好說。」

  這樁不愉快的事件,由於天色已晚而來客欲歸匆匆落幕。客人臨走前,達羅城主所帶來的人臉色都不好看,只有那位城主出奇地和顏悅色,不住致歉又勸解的。在村圍外送別許久,終於看著那隊人馬消失在夜幕中。族長夫婦和鑄劍師似乎各有心事,好一會兒沒說話。打破沉默的是凱撒,他帶人回來了,帶回了三名去牧羊被魔獸攻擊而身受重傷的小孩,是蘿拉主僕與一個叫朵瑪的牧羊小孩。

  眾人正都在村圍外,一時間都忙著慰問照料傷者,喧嚷一片。

「今天多謝你了,鑄劍。」族長對他這麼說,鑄劍是職業也被當作他的別號,幾乎全村的人都這麼叫,只極少的人還喚他的本名。「我很抱歉今天委屈你了。」

「沒什麼,跟那種人爭到底也沒好處。」他又變回了對任何事都很不屑的模樣,幾近有些故意地斜視著族長夫人說。「誰叫我運氣不好,沒事在那附近亂走,碰著了也沒法子不管裝沒見到。」

「……」族長夫人沒有回話,似有些冷淡的樣子。

「那個人……」一片混亂中,除了另兩人外,沒人留意族長在說什麼。他低聲地,看著來客消失的方向,對著黑暗荒漠低語。「他絕不會這麼算了。」


  然後,他攬著妻子的肩膀,往村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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