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丫頭!你好大的膽子!你、你……」一個美婦執著藤條,對跪在身前的女孩使勁地打,一面打一面哭。

  這情景上演於明玥院的大廳,茉羽王后坐在大位上,卻神情慌亂,半舉起的手不知該伸該放。站在她身旁的雷勒則是呆怔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得了得了,別再打了。」蕾沙拉著正發怒的美婦,好聲好氣的勸。



  跪在地上階前的女孩始終低著頭,目光銳利地直瞪著地板,倔強不屈的樣子更激怒了她的母親,又賞了幾下好打。雖然身子受著藤條的照顧,但她依舊不為所動,咬著下脣撇過頭去,一聲不吭。這女孩同她母親一樣是個美人胚子,雖然才不過十三四歲,已生得沉魚落雁,那美好的模樣大概已是舉世無雙了。

  只可惜了,性子乖僻。

「妲索,你別打了呀。」茉羽終於忍不住開口,好聲好氣的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你別這樣打孩子。」

「姐姐,你別攔我了。這孩子這樣壞,我不打她怎麼行?」

  美婦人以衣袖摀臉,抽咽地又哭又罵,纖瘦的膀子不住顫動,很是懊悔並又可憐的模樣。她身後的少年垂著頭,臉上很不好看,卻不敢多說一句。蕾沙又扶著妲索貴妃勸她消氣,妲索擦著眼淚還哭不止,嬌豔的臉上氣的發紅又布滿了淚水,不一會兒又祭起藤條要打。

「這不學好的賤丫頭,險些就闖下了大禍。都是我沒教好,若是小公主有什麼差池,那該怎麼辦哪。嗚嗚,小公主年紀還這麼小,連路都還走不好呢,我家這不知輕重的混帳東西,居然、居然……倘若小公主有個萬一,我怎麼對得起陛下啊──」她聲淚俱下地罵著,手上也不歇著,就見藤條舉起落下,在黑髮女孩的身上印了斑斑紅印,令人觸目驚心。

「別、別打了,有事慢慢說嘛。」蕾沙捉著妲索貴妃的手,懇求地勸。

「母親大人,拜託您別再打了!」妲索身後的少年也再也沉不住氣了,奔過來幫著拉住妲索。


  有個小小的身影從王后身後探出頭來,很是驚恐的模樣。她遲疑地看著大伙兒的騷動,看到大姐姐被打,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算無意、意外、不小心,這些通通都說不通!這丫頭死性不改,我……我這做母親的好失敗呀!」當妲索又開始泣訴時,始終不發一語的艾莉仍舊傲然不屈地任她責打,不反抗也不哭。

「不要打。」就在妲索藤條再落下前,一個小小的聲音響起。聲音的主人靠在艾莉身邊,一副快哭了的模樣。她伸出小手撫著艾莉的傷痕,看著妲索懇求地說。「很痛的。」

「小公主……」

  見到這位求情的人,妲索的態度也隨之軟化了,她放下了手。可是在此同時,始終神情倔強的艾莉卻頓時難堪了起來,她一把推開來人,破口大罵。

「不用你多事!早就叫你滾了!」一直默默忍受的艾莉,似乎將所有的怨氣一次出在小女孩身上,甩開她的手極為嚴厲地大喝。

「……」小女孩被她嚇呆了,摔倒在地上,眼淚隨之盈滿眼中,尚未發作。

「你這什麼態度!不知悔改的東西!」妲索貴妃一時氣急,賞了她幾下好打自己卻也跟著昏眩,氣昏了還直罵著要打人。

「索洛,你快帶你妹妹到後頭去。」蕾沙見情況又要失控,直拉住妲索,叫妲索之子快將他妹妹帶走。而這時開始哭起來的小公主,也給她哥抱起來哄,場面頓時混亂了起來。

「等一下!不要走……」妲索正想掙脫,卻一個重心不穩幾乎昏倒過去,幸好蕾沙扶著才沒跌倒。

「快、快叫大夫過來。」從頭到尾不會勸解的茉羽,這時才突然大夢初醒似地對左右吩咐。

「我命苦啊,姐姐,我生了這麼一個叛逆的孩子……」妲索貴妃沒有昏過去,只是哭著到茉羽身旁,極為痛心地哭著,茉羽同蕾沙只得忙著安慰,雷勒卻抱著小丫頭深深吁了一口氣。


  鬧哄哄折騰了老半天,總算將紛擾起因的母子三人送了回去,明玥院眾人又坐在王后房裡談論方才的事。茉羽王后臉上滿是不自在,一直叨念著沒料到竟會惹成這麼大的事態,又愧又憂的。小公主也不開心,翠莉蒂雅在一旁哄著,她還是直顧垂著視線悶悶不樂,翠莉蒂雅只好帶著她出門去玩。雷勒苦著一張臉,一直似乎想說什麼又硬是隱忍,聳了聳肩。蕾沙在房裡兜來轉去,一下拿這個一下找那個的,不知道想說什麼,一直盯著她媽與她哥看。

「有什麼話就說吧,你這樣亂詭異的。」雷勒終於受不了她在眼前晃來晃去,無奈地說。

「也沒什麼事啦。」蕾沙一面這麼說,臉上還是擺明了有心事。

「有什麼話就快點說,不要一下拿茶杯一下折毯子的,拐彎抹角老半天,煩死了。」

「是啊,蕾沙,橫豎大伙兒都很煩惱時,你就說說吧。」茉羽王后坐在自己床上,也苦著臉勸。

「……我,的確是有些事想跟你們商量。」蕾沙遲疑了半晌,才蠻不確定地開了話頭。「我知道這事只能純粹想想啦,所以也不敢同你們提起。」

「什麼?」問話的是雷勒。

「我想,我想請母后將艾莉請來,以後跟我們同住。」此話一出,雷勒立刻變了臉色,他連忙舉起手,明顯是不願同意的樣子。

「我反對!我堅決反對!」他望向他母親,大聲疾呼表達自己反對到底的立場。

「蕾沙,這樣做,不好啦。」茉羽推了推眼鏡,也是不敢同意的模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我覺得這樣做不好,我去這樣做,那妲索會怎麼想呢?你也看到了,她今天為孩子不聽話的事,氣得都快昏過去了,哭得那樣傷心。」

「母后,我總覺得……」蕾沙說到一半,似乎覺得自己理由不足,只得作罷,心上很不痛快。「算了,當我沒說過吧。」


  正當此時,艾莉坐在窗臺上,側身望著水畔的青草以及波光閃閃的湖面,看不出是什麼心思。窗外是明豔的晴陽天,將湖水和對岸的樹林都映成深深淺淺的光影,輕風拂過波瀾,在林間嬉鬧,搔得群樹搖曳。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窗,卻像隔了天地之遙,外頭的燦爛卻照不住慘淡的房內,窗裡的佳人就那樣坐著,好像兩頭都是懸崖似地,斜靠著窗框,看著光亮與陰暗的交界,最後選擇背著窗看著屋內。

  整個房裡都鋪著柔軟的地毯,中央有一張木雕上漆的圓桌,用的是上等的木材。圓桌上鋪著一方水藍底的桌巾,上頭以精巧的繡工靠邊繡著花卉,四邊雪白的流蘇垂散著,她盯著那白流蘇無意識地望了一會兒。那圓桌上放著一只白瓷的茶壺和一只孤苦的瓷杯,旁有一個細瘦的琉璃花瓶,插著一朵初開的白色薔薇,卻沐在陰暗的房裡沒有生氣。在她所坐的窗檯邊有一張方桌,直抵著牆,案上散亂擱著筆墨,靠著牆排著一排高矮不一的書本,大多是詩歌。房裡的東西著實多,她就這樣一樣樣看著去,意識恍惚地,又看見床前半垂的帷幔,動也不動的懸在那裡,是她不喜歡的桃紅色,也一樣是沐在慘淡的陰暗中。

  這裡的一切是那麼華麗,可為什麼都像淹沒在黑暗中一般呢?而奢華的一切,只映出了荒蕪的氣氛,並不使她感到高興,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是隨時會被撕裂,而她又並不那麼在意的存在。也許一切全毀了,也沒什麼不好。

  突然,門被打開了,妲索貴妃領著幾個侍女進來,眼中充滿不捨地看著她。

「母親大人。」

「我可憐的女兒啊,瞧我將你傷成什麼樣子了?」妲索靠到窗邊,一把擁抱著她那受了委屈的女兒,先前執藤條時的嚴厲神色已不復見。「你這孩子,哪怕風吹都可能刮傷了你細嫩的肌膚,我怎麼會這麼狠心呢?」

「我明白的。」對著潸然淚下的母親,她沒有怨,只是默默承受那一切。她在母親懷著抬頭望她,她的臉是房裡唯一較有光亮的存在,映著明柔的光,而母親懷裡的溫度也是唯一讓她真切感到自己存在的憑藉,再怎樣她都不可能怨她。「我明白的。」

「你這孩子一發怒起來便什麼也不管,竟就那樣把那女人的小女兒推下水,也不知那樣會給你自己惹來多大的麻煩。」妲索擁著她的女兒,心中傷恨,這樣絕豔纖弱如女神一般的高貴人兒,卻是生來便帶著惡煞,受盡歧視。「我不打你不行啊,不打給他們看,他們報上陛下知道,我們誰也救不了你了。」

「……」提到父親,她無言以對。

「我怎麼忍心做這種事?我沒有辦法啊……我被逼著非這麼做不可啊。我不這麼做,他們不會那麼輕易放過我們的,我怎樣不打緊,我怕牽連到你哥啊。」正當妲索在哭時,她的兒子索洛也出現在門邊,卻是垂頭喪氣的模樣聽著,心上很不好受。「我出身名門,如今卻要受那低賤女人的氣,出了事甚至沒辦法保你,我好恨啊,好恨。」

「是兒臣沒用。」索洛也走進了房裡,像給傳染了哭病似的紅了眼眶,垂著頭。「是兒臣不長進,要不是我比不過明玥院那對兄妹,母親和妹妹就不會這樣受人家的欺侮了。如果我是父王重視的人,哪怕是看我的面子,父王不會對我們這麼冷淡,當我們不存在似的,是死是活都不在乎。」

  面對相對以泣的母子倆,艾莉又恍惚了。她沒有哭,只是默默的,微顯冷淡的注視著,局外人一般。這就是她要接受的一切了,也就是她從小到大所擁有的真實。自怨自艾的母親與哥哥,冷淡無情的父親,湖那岸幸福的一家子,還有……她不願再想下去了。

  她回頭看著玻璃窗外的湖岸邊草地上,有一群小鳥在地上蹦跳著啄食,突然感覺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像整顆心都給挖空了一般,還聽得見空洞的回聲。她好希望自己不存在,至少不存在於這個時空,可是實際上卻是不可違逆的事實,她也將背負著這一切到死。從一出生就注定了沒有幸福可能的存在,背負亡國預言的自己,只能學著不再能笑。

「我想自己靜一靜!」倏地,她推開她母親的懷抱,寒著一張花容冷淡的說,將眾人全都喝了出去。「你們先出去吧。」

  終於把驚愕不知所以的母子趕出門,她背靠著門望著透著光亮的窗口,呆立良久。然後,快步趨過去,把窗簾拉上,讓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昏暗。矛盾終於不存在了,全然的陰暗才是屬於她的世界,她望著手上斑斑的紅痕,懷恨而嫉妒想著那群幸福的人們,那是她企盼不得的。

「這樣,就對了。」她靠在已是黑暗一片的窗臺上,幽幽的說,語氣卻再不是那麼的堅定,繼續發呆。

  也許是預言是對的,她總是有種想將眼前一切全都毀滅的衝動,也許……



「公、公主,讓奴才划船吧。」

  傍晚,湖邊又起一陣騷動。幾個侍女在湖心島邊泊舟橋頭邊紛言勸阻,艾莉卻全然不理解下纜繩,讓小船漸漸飄離了岸邊。她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的以槳划水,也不管小船往哪兒漂,她只是賭氣似地倚著棚架,任水波帶著她漂來漂去,偶爾才划個幾下,只使自己愈漂愈是孤遠。

  她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船上。舉目四面都不會有人,只有一艘小船盛著自己以及深深淺淺的愁悶,讓湖上徐徐的輕風拂著她的心事,這樣無邊的寂寞能讓她感到平靜,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寂寞的。也忘了來處湖心宮殿中的那對母子,一個因孤獨以貪戀財貨安慰自己,一個在外與惡少結交回來偽裝成好孩子。還有明玥院那一家子,幸福的茉羽王后和她的孩子們,一生下來就注定成為天下共主的雷勒,文武雙全受盡眾人讚揚的蕾沙,還有……那個一副天真無邪,居然還笑著說父王可以分她一半的小公主。想到那個人,她又氣得對著水面使勁地打,在頭髮與臉上濺了不少水珠,好委屈。

  她好恨、好委屈,委屈的恨不得這艘船就這樣漂到世界的盡頭,再也不回去她痛恨的世界,就讓她一個人在船上孤伶伶地終老。如果自己從來不曾出生,該有多好。她倚著船棚望著夕陽染紅的湖面,知道自己遲早要回去原來的世界,心上螞蟻啃似的難受。

  忽然,眼前又浮現了一個幻影,一個少年坐在船頭對著她笑。她沒有動,因為她知道那是幻影,她若動了他就會消失。她也知道自己或許快瘋了,她的心生了病,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也時常看見記憶中的幻影。是啊,她以前不是那麼孤單的,以前有一個人總是陪著她,就是這個幻影。以前的她和他時常背著母親和哥哥一塊在宮苑裡遊玩,或著划著船在水上,想想那段記憶空泛的可怕,只是兩個孤獨的人湊在一起彼此取暖罷了。他們有類似的傷痕,也同樣有的非自願的惡名聲,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彼此知道憐惜對方。他填詞她作曲,一塊唱歌,哪怕是悲淒的曲調心卻是暖的,或是只是討論彼此所看的書,或只是一塊呆呆坐著看著平靜的水面和彼此的影子。她曾經倚著對方的肩膀,直願那樣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誰知落花驚幽夢……

  幻影消失了,留下的是一片蕭索的空寂。

「……」她霍然站起,慌亂地尋找本就不存在的幻影,心中像給什麼啃咬似的疼痛。

  倏地在水中見著那個幻影,岸上一人遠遠直望她,面無表情。她心中一驚只能也望著他,那人卻掉頭便走。

「等一下!不要走!」她慌亂地想划動小船靠岸,小船卻不聽使喚在原地打轉,那人卻不聽叫喚急急地消失了。

  一水之隔,竟較千里更甚,她頹然靠在船邊望著自己的水影,痴痴地。忽然發覺水中那張憔悴花容帶著淚,才覺自己兩頰溼。

「我們……和好吧……和好吧。」她直望著岸邊,好像那人還在那裡一般,用連自己也聽不清的低語喃喃說著。「就算你喜歡別人也無所謂,我母親瞧不起你我也不管,我不會再讓我哥打你了,我們和好好不好?好不好啊,我求你了,埃羅……」

  絕望像夜幕,落在冷寒的水裡,也落在水中清影的身上。無處可逃,她只覺自己好像真的病了,在無邊無際沒有出口的迷宮中打轉,卻沒有人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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