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泉的文字倉庫

　　經由地圖上的概略方位以及向路人的請教，柴達並不太辛苦的找到了他祖父位於里加城內的官邸。當他出現在家門口，管家發現他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他比預期早了三天到達，不過對於什麼都不缺的軍務丞府來說也沒造成太大的困擾。


　　當傍晚時祖父回到府邸看到他時，也只是平淡的問一句『你怎麼來的？』，他具實以告，祖父點點頭就過了。在柴達的祖父柴里特公爵的眼裡，柴達隻身匹馬而來是意料中事，至於他媳婦準備的那些隨從跟行李，婦道人家疼獨子也無甚可非議，慢點接下就是。

　 　柴里特是里加王朝的開國元勛，四百年來享有榮華富貴不墜，除了因為擁有富庶廣大的領地之外，也因為與王族的關係未曾變化。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於是人 們以各種角度試圖解釋為什麼柴里特不因功高震主而遭到清算，能夠長保富貴。真正的原因連柴里特家的人自己也不太清楚，總之他們恪守家訓的忠誠王室。


　　里加王朝的開國皇帝接受克利羅皇帝的禪讓後成為共主，將原來廣大的領土分封給各地舊有勢力，得到了各在地勢力的服從。


　　不過雖說分封諸國造成實力與領土的減少，王室仍掌握著比任何諸侯國都廣大的土地，也仍然養著重兵，也保留著隨時討伐任一封國剝奪權位的實力。也或許王室玩弄著各國的實力平衡，所以很奇妙的，直到如今里加天子仍然還是好端端的坐在他的位置上。


　　柴里特被封在東方，是個海港之城，富有漁鹽之利，多年經營於海上貿易，幾乎壟斷了里加對桑爾斯大陸的進出口交通，鄰近附庸又農產豐富。總之，富甲一方。


　　柴達是柴里特家三代單傳的少主，父親在他懂事之前就因胃疾去世了。對於這麼一個家族榮光繫於一身的貴公子，任何有常識的人都可以料想他會如何的被寵愛。


　　有人說男人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柴達對父親沒有記憶，他自幼看見的是祖父著著軍裝威武莊嚴的面容，教導他的是騎士的榮譽與耿直。他所嚮往的也是成為像祖父那樣受人尊敬的將軍。不過也因此，在他刻意學習老成之下，和同年的孩子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由於家世的緣故很多人想要親近，但他的木訥老成讓那些同年的貴族子弟漸漸又敬而遠之（他也討厭那些貪慕富貴之輩），最後他常常都只有自己一個人。


　　為了讓柴里特的未來繼承人，不會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裡被忽視，也為了讓柴里特的繼承人能與里加的王族建立友誼，所以柴達的母親決定將他送到里加城來留學。


　　柴達本就討厭虛偽的應酬社交，更不覺得自己要刻意去討好王族的子弟，因此對這個決定頗為反彈，無奈母命難違，他也只好蠻不情願的被送到里加城來。


　　不過，他其實對到里加留學還是有期待的，他期待的是祖父身邊騎士的見聞以及城裡豐富的文獻資源，至於那些貴族就不在他的興趣之列了。


　 　不過，其實還有柴達所不知道的第三個目的。那就是，指望公爵幫柴達在王都找到個門當戶對的親事，早早為柴里特開枝散葉。這個目的夫人不敢說出來，只怕說 出來柴達更加反抗。十七八歲的男孩半大不小，什麼事都想自己作主，執拗起來母親也沒他辦法，所以只有暗中請公爵探聽不敢讓他知道。




　 　柴達到里加城的第二天，祖父帶他去的第一個行程，是進王宮向皇帝請安。現任里加皇帝是查留斯王，在位已有大約二十年了。由於王在柴里特所處的東方地區時 有些不太好聽的傳聞，所以柴達顯得有些不安。公爵好像也發覺柴達的心思，出發時淡淡的說了一句『要尊敬陛下』，柴達就沉默的點頭沒再表現出什麼了。


　 　原來柴達以為祖父會把他帶到裝飾的金碧輝煌的大殿裡面，然後會有個穿著金光閃閃戴著大頭冠高不可攀的嚴厲皇帝用睥睨的目光看人。沒有想到祖父會是將他帶 到守備森嚴的一堵門內的庭園裡頭。柴里特在東方的城堡也是個像小王宮的東西，所以柴達隱約猜出這戒備森嚴的門後面的庭園，是王族居住的禁地。


　　對於柴達投以的『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的眼神，公爵只是蠻不在乎的繼續深入禁地，柴達也只好懷著不安的跟上，心想既然門口士兵沒攔他們應該是被允許了吧。


　　會面的地點在湖邊的白色涼亭，四周的庭園裡植著色彩豐富的花卉，而王竟然沒有金光閃閃也沒有戴著大頭冠，看起來只像是一個悠閒的白衣貴公子，俊美而瀟灑。



「臣柴里特率不肖孫向陛下請安。」柴達跟著祖父的動作行禮。

「在內廷世伯不用多禮。孫公子不愧是柴里特家的血脈，生的英雄氣概。」

「是陛下過獎。」雙方應酬互譽客套了一番。


　　查留斯王生的很俊，給人一種多情浪蕩子的印象。是那種佩著裝飾寶石的銀色寶劍，在酒館跟女侍調笑，偶爾跟地痞打上幾架，時常帥氣的向仕女獻上愛情和花朵的那一種。


　　這樣風流倜儻的俊公子在當王子時應該是百姓被津津樂道的，不過成為皇帝時是否還是那麼有趣的事就不曉得了。柴達心裡不安的又想到東方的傳說，因為有些難聽而不方便陳述的傳說。


　　皇帝和公爵你來我往的客套話之中，柴達沒什麼地位被視作小孩，只有某些段落當中需要幾回個機械式的反應。他不由得感到有些無趣，但是又知道這是不能逃的事情，就在他快要開始神遊的時候，皇帝卻突然笑著看他。


「我們這些老人政客囉嗦個沒完，公子感到很無聊吧？」

「不，不會。」

「公子可以在庭院裡隨意走走，或是到那邊那棟白色宮殿去，可以和我的孩子聊聊。」


　　柴達不知所措時，公爵對他點點頭，柴達只好楞楞的告退離開涼亭。


　　明豔的陽光照在碧綠的樹葉上，林蔭篩落光影搖曳。湖畔粉色花自枝頭垂下，望著湖映藍天碧樹，白雲從倒影飛過，被小船劃破。


　　柴達並不想冒冒失失的就進王族的住屋裡去，所以他只是在附近的樹林裡散步，欣賞王宮裡的庭園造景。里加王族的住所比他想像中來得樸素，多以自然的植物和湖景或奇石來造景，比起來柴里特還顯的太過豪奢了些。

　　湖上傳來空寂的笛音，吹著陌生的曲調，好像將春天都吹回冬季一般。柴達看向湖泊，湖心島上的木造宮殿裡不知何處傳出笛聲，聲音讓人感到悲淒。柴達循音而去，踏上了往湖心島宮殿的石橋。


　　就在柴達走上湖心島時，突然一個侍女衝上前來，氣呼呼的質問他。


「你誰啊？誰讓你闖進來的！」

「在下柴達．柴里特，隨祖父來拜見皇帝陛下，誤入此區很抱歉，如果這裡不便進入，在下立即折返。」

「走走走，不要冒冒失失的。」


　　侍女嫌惡的對他搖手趕他走，柴達只好轉身回去，聽到笛音也停了下來。


　 　行到石橋的一半時，柴達轉身看，看到湖心島的湖畔有一亭，一個年幼的女孩站在二樓的亭閣之上，情緒不明的看他。那個女孩的容貌距離太遠看不太清楚，但身 形嬌小應該只是個女童，有著黑夜一般的長髮。那個女童手裡拿著笛子，顯然方才的笛音就是她所吹奏，十分令人不解。不解一女童為何吹奏如此悲哀曲調。


　　柴達心上有些介意，一時悵然不快，但隨即自笑過份善感，將笛音和女童之事拋諸腦後，轉念便往另一條林徑走去。


　　沿著青石步道而行，走過林蔭的小徑，柴達繞到了白石宮殿的後方，走到一個空曠的草坪。

　　柴達看到幾個披著墨綠色披肩的侍女，正欲開口問路之時，侍女們笑著慌忙分散跑開，突然一個嬌小的人影撲到了柴達身上。柴達本欲閃避，可是那個人影已經撲抱上來了。


「呃。」柴達想推開但又怕對方摔倒，尤其他還用帕子矇住雙眼。

「咦，抱到誰啦？觸感怪怪的。」


　　小個子鬆手退開，伸手解開自己的矇眼布，而方才逃開的侍女們則是掩嘴而笑。


　　拿下矇眼布的，是一個漂亮的少年，有著如陽光般明亮的金髮，白裡透紅的皮膚，銀色的雙眼讓他顯的很特殊。柴達一見到少年就想到他應該是皇帝的王子，他和查留斯王有著一樣燦爛的金髮，但為什麼柴達還覺得有另一種似曾見過的感覺呢？


　　這時，年幼的王子用美麗的雙眼抬頭看著柴達，輕啟朱唇說：「糟糕，抱到男的了。」


「在下柴達．柴里特，向殿下請安。無意冒犯殿下，懇請恕罪。」柴達對年幼的王子行禮，對方倒是不慌不忙。

「原來是軍務丞爺爺整年掛嘴邊的寶貝孫子啊，終於來了。」王子並沒有對柴達回以禮貌的場面話，而是托著腮自顧自的感嘆起來。「長的真高啊，簡直像一棵大樹一樣。」

「呃，是。」柴達對王子不依牌理出牌的品頭論足只有回以無意義的附和。一旁的侍女們還在笑，讓王子皺起眉頭來，轉身喝斥那些侍女。


「笑什麼笑？看本公主出醜那麼好玩嗎？」

「咦？」

　　因為對方穿著男裝，所以柴達一心認為他是男生，然而卻是一名公主？！


「放心，我會負責的。」看起來才十三四歲的公主殿下居然一本正經的對他保證。

「負什麼責？」由於超出他的理解範圍太遠，他只能呆呆的問，完全忘了修辭或禮節這回事。

「雖然本公主的後宮一向只收女人不收男的，不過事已至此也只好破例一下。」


　　男裝的公主一臉認真的看著他說，嚇的柴達一時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應對，慌忙連退了好幾步。


「你的劍術好嗎？」

　　公主殿下像無視他驚慌的反應一樣，又向他靠了過來，抬頭看著他，眼裡是沒有任何陰霾的開朗。

「還可以。」

「那太好了，我不喜歡沒有武藝的男人。」

　　至今未出現表示是開玩笑的話語，柴達已經震驚到快不能思考了。拔腿就跑會不會太失態呢？柴達慌亂的腦袋轉不出禮儀中這時最合宜的反應。



「得了，不要再玩弄無辜的路人了好嗎？」就在柴達完全無法應對公主玩弄人的滔滔不絕時，一個似曾聽過的聲音響起。


　　他和公主同時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柴達看見了前一天廣場上調戲民女的少年。這時對照一看才發現，金髮藍眼的少年和金髮銀眼的公主容貌有些神似，他對公主的似曾見過原來是因為昨天的少年。


「我哪有玩弄無辜的路人，我是在照顧初來乍到的新朋友啊。」公主調皮的竊笑似的回嘴，少年則是兩手交扠在胸前責備公主：「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都受不了你長公主這種『照顧』好嗎？」


「跟我來，我父王跟軍務丞在等你回去了。」

　　少年也不管柴達反應不反應得過來，逕自轉身往某條小徑走去。柴達一心逃離窘況，連忙跟了上去，把壞心眼的調皮公主拋下。


「對不起，我妹妹嚇到你了吧？」小徑上少年回頭看了柴達，有點歉意的說。

「有一點。」

「因為有不良的榜樣，使得我妹妹學了一些奇怪的習慣，以後你就知道了。」

「呃，是。」不過柴達心裡卻是偷偷想著，這位殿下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


「你就是軍務丞爺爺最愛的孫子柴達吧？我是雷勒，剛剛那個是我妹妹蕾沙，請多指教。」


　　少年對他伸出右手，他卻直覺要對王子行禮，雷勒又對他伸了伸手，他才有些尷尬的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是，我是柴達．柴里特，昨天剛來到王都。請太子多多指教。」


　　他看著年少的太子的臉，太子和他的妹妹一樣有著一頭如陽光一般美麗的金髮，還有如里加的晴空一樣清澄的藍色雙眼。


「以後，我應該有很多事需要你的幫助，希望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太子握住了他的手，俊秀的臉上綻出開朗誠懇的笑容。


　　他一時看傻了，有一瞬間感到在林蔭光影之下那個少年該不會只是幻影。彷彿為了確認那個少年的存在，他也回握了那個少年的手。


　　在很久之後的回憶裡，他總是感情用事刻意無視他們前一天的不快，把這一刻當作他們相識的開始。


　　那一年，所有的陰謀跟仇恨都離他們好遠。

　　他們的人生還像是里加的晴空一樣，乾淨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