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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很涼,在林隙間竄動,樹給搔癢難耐,紛紛顫動了起來。寂靜而平凡的午後,微帶著涼意,日光從一旁騷動的林隙間篩落,其間有嬉鬧的鳥鳴。

「你們殿下在亭裡睡著了,麻煩你們拿件大衣給他蓋著吧。」

  說話的是一名王宮的侍女,身上的白色制服與墨綠披肩看來還非常的新,想來是初入宮不久的新人。她正對著一群閒坐的侍女說話,但當她說話時,那群侍女卻愛理不理的,依舊推鬧說笑,以斜眼看人。

「各位姐姐,你們……」女孩的話才講到一半,便給冷冷的打斷了。

「得了,衣服在房間櫃裡,你自己拿去吧。」正忙說笑的一個年輕侍女對她擺擺手,漫不在意的說。

  一時惱了,她一句不發地掉頭就走,就依他們之言自己進屋裡找衣服,去給皇帝陛下最小的皇子蓋上。她心裡有氣,沒想到今天碰上一群刁奴,不說領人食錢該服事主子,就連面對他人的道理都不懂了。她又是氣又是憂,不知道小殿下平日該受這些刁奴什麼樣的閒氣。

  踏上主殿前的臺階,清冷的死寂的宮殿在她眼前展開。漆黑的地板光滑平整,可好像蒙了一層塵灰,可惜了。牆壁不知是什麼樣的石材,平滑明亮如無瑕的白璧,觸之沁涼滲骨。

  她在主殿前轉彎走入曲徑,還可見到院前那票玩耍的侍女,賭氣似地加快了腳步。其實她對這座院落並不熟悉,只是憑模糊的印象尋找主房的所在。曲徑的一旁是矮籬,而另一旁則是一個天井,其中是個水池,池畔種著花卉,但池中浮滿雜草而花圃枯乾。她嘆了嘆,果然沒有主母便無人理家了。

  陽光灑入天井映在水面,小樹的翠葉也被照得晶亮,小雀啄食,十分悠閒而又秀麗的景緻。然而這般亭臺樓榭,如此華美卻也如此淒涼,為什麼呢?

  零亂的水面上映著她茫惑的身影,淺褐的長髮披在身後,模糊不清的倒影顯不出佳人的容顏,不是豔驚四座的美,更多的是令人感到親切的恬淡神態。那樣的面相,乍見並不會令人驚喜,也並不媚於人,但是細細觀之,卻是令人百看不厭的,其實是十分標緻的小姑娘。她的神態間顯出了不同於其他侍女的氣質,自信卻又內斂的,然而卻又帶給人一種紅顏福薄的哀愁氣息,說不出的奇怪。

  主房在全院後方,竟是陰寒沁人的一間,她迷糊了。她不多遲疑便打開衣櫃,在冬衣之中找出一件可擋風的裘衣,抱著便望外走,循原路而去。當她經過那票侍女時,她們還蠻不在乎地曬太陽,對著她指指點點不知說啥,她一概不管。

「可憐殿下這般仁厚,倒是仁厚給人欺。」抱著大衣往外亭走去的她,心裡喃喃念著,不由得更加憐惜起無人疼愛的年幼殿下。


  人生的遭遇真是誰也說不準的。就像春風每年吹,可是紛飛的草種總都不知道將要飄零到何處。同聚一地的人們各有不同的故事,而風光與蕭冷間卻無可捉摸。昔者養尊處優的,今日屈膝為奴;表面風光顯赫的,背地裡受多少人的欺凌。今日不堪的,明日豈有撥雲見日的機會;而作威作福的,天理公道又何在呢?青春歡樂能幾時,人又能在其中貪戀多少呢?

  在離開那座院落的路上,她自己邊走邊想著。篩落的天光灑在她的身上,靜默的林徑竟像是一條時光的走道,讓她感到有些不真實,不安而徬徨。忽然像勾起了些什麼,胸中難受的緊,往昔的歡樂忽然浮現眼前,讓她鼻頭一酸,零落地掉下淚來。

  前春花謝今年開,昨日今日人事非。這樣的心思一起,更讓她無可控制地感到心酸,卻無能為力。


「翠莉蒂雅,王后在找你喔。」遠遠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她連忙別過頭去匆匆擦去淚水望向來人,是王后寢宮明玥院的侍女長,她的上司。

「是,我馬上過去!」似是為了掩飾傷感,她連忙裝作很有精神地回答,對侍女長招呼一聲便匆匆走了,深怕被看出了什麼。

  明玥院與她方才造訪的朝霞院間,隔了一小片林蔭,而是不同風格的建築。如果朝霞院是纖細而柔美的風情,而明玥院則是端莊而威嚴的氣度,恰似兩座宮室的女主人身份的代表。明玥院整體皆是白石所建,形式並不華麗,反倒有幾許古樸之色。全院只有一層,但較另二座貴妃所居院落為寬,外圍有一道圍繞全院的矮石牆,雖是人可跨過,但卻突顯了不可冒犯的莊重氣勢。

  翠莉蒂雅推門而入時,只見王后坐在藤椅上,几前腳邊都是各色各樣的物品:布帛、首飾、書、古玩……各種大抵沒什麼共通性的物品零亂地堆置在王后房裡。


「翠莉蒂雅,你來了呀?」戴著厚重眼鏡的王后是個親切的人,總著溫和地對每一個人說話,於是不論在後廷或是朝野間,對她的評價總是正面的。

「對不起,陛下,我去了一趟朝霞院……」翠莉蒂雅不敢隱瞞,抱歉地對主人坦誠她的私自行動。

「埃羅那孩子可好?」王后似乎並不在意她房裡丫頭沒隨侍在側,只是徵詢地關心最小殿下的近況。

「應該、應該還好。」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用正面的回答。「因為我去時殿下正在休息,所以並沒有打擾殿下。」

「是嗎?那我明天自己再去一趟吧。」王后也不覺不悅,吃吃的笑了一笑,手上的女工沒有放下,只是擱在腿上。


  雖然已經年屆中年,但這位一國之母仍舊不改孩子氣的性子,像個大孩子般什麼也不在意,在深閨中以各種興趣取悅自己,待人接物總顯的過度單純。但,若是世上人們可以都簡單一些,也許世界會美好的多吧,翠莉蒂雅心裡這麼想著。這段日子來見到的王后,是那樣單純的令人敬畏,好像世間根本沒有值得她煩惱的事情一般。但實際上,她的煩惱應該很多的,至少湖心島的貴妃就在其中。


「對了,我一直等你來呢。」王后招手示意她到她身旁,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意。

「是,請問陛下有什麼吩咐。」

「今早我娘家的家臣來見我,給我帶來了這麼多東西,活像怕我在王宮裡沒得用一樣。」王后面帶無奈地笑了,對翠莉蒂雅指著散落雜亂的種種物品。「其實我在深宮,珠寶衣帛那些於我又有什麼意義,我再怎麼花用,陛下送我的那些就已經太多了。若是尋常大臣的禮獻我不會收,可那是來自我娘家的一番好意,實在是不收不能過意。」

「王后陛下,其實您也大可不用這麼在意禮物的事,星辰院貴妃房裡每天不都有人獻上不同的禮物。」翠莉蒂雅不知該如何評論這兩位后妃的不同,雖然嘴裡勸王后,心裡倒也不是真心想讓王后向貴妃看齊。

「妲索是美人,對這類東西的需求本就比我高,只要沒以此做為什麼利益交換,她想收禮也沒什麼不可。」王后一面說,一面支著頭想著。「不過她穿膩了不想要的衣服,每每剪碎了拿去燒,看了實在可惜。有的還像新的一樣,上好的絲布,其實賞給他人人家不會嫌的。她怕我賞給下人,我討也不給,實在可惜。」


  王后啊王后,您究竟是裝糊塗還是真不曉,妲索貴妃的哥哥是當朝的右大臣,對百官的任用有直接的影響。難道您真的認為妲索貴妃是因為豔絕當代,所以百官紛紛心悅誠服地獻上不求回報的禮物嗎?翠莉蒂雅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了。


「翠莉蒂雅,你看看這些東西裡你可有喜歡的,喜歡的儘管拿去。」王后似乎並沒有發覺她的心事,只是詢問她的意思。「我自己要留的已經收起來了,其餘這些你們喜歡大可以放心的拿,我想他們不會怪罪的。」

「這個……」翠莉蒂雅對這話怔了怔,連忙拒絕。「王后,我得您收容已經是大幸了,額外的賞賜實在不敢要。」

「你本是金枝玉葉,忽然淪落到這步田地,我知道你一定很苦的。」王后拉著她的手,輕輕的拍了拍。這麼簡單的話語動作,卻讓翠莉蒂雅立即掉下淚來。

「哪裡有什麼苦不苦呢?若非王后仗義相救,我與我家族百餘人早已死絕,我的新生是王后賜予的,哪還有什麼金枝玉葉的過去。」翠莉蒂雅哭了起來,腦中浮現的是懸掛半空的父母與她以上的長輩們,身上滴著鮮血,無言地受著炙日的曝曬。「別說是貶為奴隸,就是要奴才死,只要可以報答王后對凱那因氏的大恩,誓死無怨。」

「得了得了,好好的幹嘛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什麼殉死不殉死的。」王后拍拍她,接著說。「說到底還是我有愧,還是沒有辦法為你們洗刷冤屈,讓你的父母白白的喪失了生命。」

「沒有的事,全國人都知道王后您向來不干涉內政的,卻為了我們家破了例。要不是您的干預,我們全族真的要滿門處死的。」她似乎警覺自己太過失態,連忙擦去眼淚鎮定情緒。

「一個史官總長能犯什麼天大的罪?憑什麼為了一兩個真偽難辨的控訴,竟判了一百多條性命的死活。只可惜我也沒有證據可以洗清你父母的冤屈,能做的竟也只有勉強替他們保住家族人的性命。」

「那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你要謝去謝埃羅吧,我們別再繞著這個老話題兜圈子了。」王后忽然話鋒一轉,提到了朝霞院的小皇子,笑著說。「當初我在猶豫不決時,就是給這倔孩子逼的不得不出手干涉呢。」

「埃羅殿下?」

「是啊,那孩子就往我面前一跪,說什麼都不肯起來,只逼我要答應救你。」王后的語氣不單是陳述一個事實,還微帶揶揄,不知是自嘲還是消遣埃羅。「哎,說起來我還真是個痴媽媽,給那個倔孩子一跪就什麼原則都沒了。若哪天他肯認我一聲母后,我還不知會做出什麼恐怖的事,唉。」

「……」翠莉蒂雅並沒有因為王后自嘲的話而削弱她心中的感激,而是心裡感動著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報答這對母子。

「又扯遠了,你快選幾樣你喜歡的東西吧。」王后還是沒有忘記她的目的。

「真的不用了,我只是個下人,用不著這些的。」翠莉蒂雅急急推辭。

「你這孩子生的美之外氣質又好,不要白白糟蹋了。」王后的口氣倒有幾分霸道,不容商量地。「你不挑我要幫你挑了呦。」

「陛下,真的不用!」

「對了,我女兒有些沒穿的衣服,說不定你穿起來很好看。」王后故意聽而不聞,自顧自站起走開。

「不要!那是公主的衣服,我怎麼可以。」翠莉蒂雅有些慌了,不知該阻止她還是自己快溜。

「沒要緊的,我那女兒十六年沒穿過裙子,做給她都浪費了。」

「王后陛下!」翠莉蒂雅不知所措地著慌阻攔。


  少年自朝霞院而來,還披著黑色的大衣,步履猶豫。俊美的身影停在矮石牆外,遲疑地尋找某個身影,又深怕自己將被發現,徘徊在門外。這時的豔陽照在他身上,他的神態卻好似從大雨中走出似的,幾許焦躁而又不時不覺露出期盼的神色。

  良久,他大嘆自己的行跡鬼祟,只得滿懷遺憾的走回來處,不時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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