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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靜,連鳥叫蟲鳴都幾近於無。樸素簡陋的矮屋房裡有的家俱只有一張床、一只矮几,還有一方四色織的地毯鋪在几前。床前的帳子是雪白的,但因歲月的折騰而帶點黃暈,但大體是很乾淨的。窗子沒有南方見的著的玻璃,只是一個方形的空洞,夜晚時將窗板子扣上,讓屋外的冷風不會直接灌進。在這個雪洞似的房裡,若真要說有哪一處是有生氣的,大概只有窗邊地板上那一小盆植物,不知叫甚名字,很可憐地很謙卑地生長著。 

  放下的白帳動了動,然後一隻小手將它撥了開來。女孩呆呆地看著陌生的環境,依舊枕在枕上想著,似乎記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這個地方。 

  她記得,由於行程擔誤,他們一行人並沒有在天黑前抵達目的地。她心中有預感前行不妥,但是沒有人聽她的話,就連多雷也說是她過慮。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是正確的,然而老天驗證的方式殘忍了些。 

  顫動火紅的,是火把,也是地上噴出鮮血的無頭屍骸。血濺遍地,兵刃碰擊的聲響震耳驚心,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得救,可是她還是害怕。火光漸漸勢單,局面卻正值酣戰,人數的劣勢讓她懷疑起自己怎麼可以感覺將能得救,她真的不知道。 

  極度的恐懼,讓她的精神趨於瘓散,她甚至漸漸感覺自己並不在這個血腥的現場,而是一個旁觀者。這並不是錯覺,因為她看著自己舉起家傳的神器,發動魔法攻擊盜賊。攻勢之凌厲,連她自己都感到畏懼,好像身體裡有另一個自己出手迎戰一般,她看見飛散的藍光激出血紅的水滴一時並起,她好害怕。 

  後來究竟是怎麼收場的呢?她記不清楚了。看著陌生而似乎安全的環境,她迷糊了,只隱約記著好像是多雷將她抱進來放在床上,門外好多人不知道在討論什麼,嗓門好大,鬧哄哄的。 

  她翻個身繼續尋找失落的片段,不一會兒便宣告放棄,坐起身下床。她看見她的衣箱在門邊,門是沒有門板的,只有一塊及地的布簾。不過她卻沒有打算換衣服,只抓起床邊她的大衣披起,推簾而出。 

  走出門,幾乎就要碰壁,大概成人一個跨步便抵至土牆。她沿著走道往外走,心下又是恍惚,這是由於這個地方與她所熟悉的家落差太大,完全是超出她想像境界的事物。突然有種淪落的狼狽感迎面而來,讓她喉間哽著悶氣,十分難受。她想擺脫現在所處的遭遇與時空,回她無憂無慮的水底城堡,可是卻沒有勇氣。她匆匆的穿過客廳踏出大門,沒有留心注意其中擺設,只知道人們似乎多是席地而坐,廳中鋪著地毯,以四色花紋繪之。 

  外頭天色尚暗,空氣裡寒氣沁入皮膚,讓她將身上的大衣拉得更緊了。口中呼出的都是白煙,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路上有一兩個早起的婦人看到了她,只是笑著對她點頭,有著純樸善良的笑容,但也沒有細看。她沿著矮屋聚落的外緣走,不多久便繞到了村後,那裡有一個清澄的水池等著她。 

  她走到水邊,低頭望著水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想到她熟悉的家又想到母親慘死的模樣,心裡更是想哭,卻只能蹲下身伸手撥弄著水面,撩起陣陣水紋。這時她從水中感受到了魔法的氣息,可她不明白怎麼回事,注意力又給這個怪異現象所吸引,思考著。這個水池,是魔法的結果?可是這種持續吸引元素會聚的魔法很少見,她印象中是這樣,怎麼會在這個貧瘠的小村裡見到呢? 

  正想著,身後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大衣衣角。她回頭,見到一隻長著翅膀的小猴子,正咧著嘴對她笑。 

「猴子?」她指著那奇怪的猴子,奇怪的說。「好奇怪。」 

「吱!吱吱──」猴子似乎不喜歡被她說奇怪,大聲地邊叫邊跳。 

「什麼?」她有預感大事不妙,可是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一群成人手掌大的小猴子紛紛現身,將她圍在其中。生氣的小猴繼續又叫又跳,不時指著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其他的猴子也跟著叫了起來。她有些害怕想要逃開,可是離開的路全被猴子們擋住了。不一時所有猴子擁了上來,有的扯她頭髮有的拉她衣服,嚇得她只能抱著頭失聲慘叫。 

「嗚哇,救命啊──」她跪倒在地上慘叫呼救,猴子們還是不肯放過她。 

  一會兒,有人快步奔了過來,抓起一兩隻小猴便往地上摔,其他的猴子聽到哀號都回過頭去看人。 

「再不住手,當心我摔破你們的頭。」來人正是凱撒,他正捉著一隻小猴的翅膀,臉上的表情依舊是萬年如一的難辨喜怒,被抓的小猴不住掙扎。 

「吱吱!」 

  猴子們怕他,趕快停手放開她,跑了幾步遠直看著凱撒。牠們的表情好像在說牠們不再找她麻煩,要凱撒不要為難他們,方才被抓來摔的小猴揉著頭,抱怨地再叫了兩聲。凱撒看牠們聽話才放了手上的那隻,猴子們一哄而散。 

「你不要緊吧?」凱撒對她伸出手,對方卻楞楞地看著他。 

  凱撒不懂為何這個女孩總都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也不便多問什麼,只好隨便她看。不過,他覺得她跟昨晚的她好像有些許不同,可也說不上是怎樣的不同,於是也陷入了思索,形成奇妙的對看之勢。而當她回過神時,又發現凱撒直望著她,讓她覺得有些奇怪,也不同樣便開口。 

「我……」經過半晌莫名其妙的膠著後,她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我,我是不是見過你啊?」 

「昨天晚上。」凱撒簡短的回答,一面心中暗笑自己多心,對方並沒有特別的用意,是他自己誤會了。 

「那、那些猴子……是什麼?」她從小的玩伴只有多雷,一個人落單跟陌生人說話不免有些微怕生。她見凱撒不太說話,為免尷尬只好自己找話題,反而更添了不知所措的印象。 

「那是飛猴。」又是簡短無比無任何附加說明的回答,這讓她更無從接話,只能著慌在心裡。她慌張不安的神情全寫在臉上,這使凱撒也感染了不知所措的情緒但沒顯出。他意識到這是一位南方來的貴族小姐,但他對南方一無所知,不知道要怎麼對待她才不致於失禮。 

「請起來吧。」凱撒再次對被驚嚇的小訪客伸出手,只見對方遲疑地伸出手又不敢捉他的手,凱撒直覺認為是自己失禮了,於是急著縮手。不料,對方見他要抽手,也害怕是自己的遲疑很失禮儀,連忙捉住他的手,一時又更加尷尬。 

  沉默。 

「對不起!我、我一直都不、不大懂禮貌,我不知道……」小女孩知道自己是名門之後,不可以給父親丟臉,多雷一直也是這魔教她的,然而在實際應答上她真的不知道分寸,起身後什麼也顧不得直說抱歉。 

「這裡不需要那些,隨意就好。」凱撒鬆了一口氣,他自己才是害怕與貴族講禮數的一方,在此同時也對眼前的小女孩有了比較親近的印象,跟族裡其他孩子本質上並無太大的不同。他替她把被猴子弄亂的頭髮撥開,然後就要為她引路。「我送你回去。」 

「謝謝。」 

  接下來的一路上,小女孩都沒有再開口,而凱撒自然也沒有答話,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小女孩走的不快,凱撒走幾步便放慢腳步等她,但都不發一語。她顯然也發現了對方的用心,急忙加快步子趕著,一面回想是怎樣的情況下見過他。 

  她想起來了,他是將他們從盜賊手中救下的人。為什麼她方才會忘了昨晚那段情節呢?眼前是救命恩人卻忘記了,這比失了禮節還要糟糕千倍,但她不敢去叫凱撒,只能沮喪地垂著頭。 

  她想起來了,昨晚的他只帶著一柄短刀便衝進戰局,還與盜賊的頭目交手受了傷。與他一同行動的大姐姐甚至沒有任何武器,致勝的長弓是來自亡故的嚮導身旁。那兩個人身上,有著月光一般的光芒,不是世間尋常人可有,但不知何故。想起對方為了救他們不顧危險的勇敢,還有斬殺惡人時的英勇,她突然對這個不說話的男生感到有些崇拜,然而依舊不敢同他說話。 


「到了,請安心休息。」凱撒簡短的告辭便頭也不回地走開,讓小女孩在門口直著急。 

「走掉了……我還沒問他叫什麼名字呢。」蘿拉挫敗地進門去,那時多雷已忙著四處找她。 

「小姐,你跑到哪裡去了呀?」疑惑的聲音來自忠心的保護者。 


  用過沙洛德人為他們準備的早餐後,多雷帶著他的小小姐前去拜見主人,感謝他們對這群落難行者的照顧。沙洛德的族長正在會社與部下議事,多雷讓蘿拉一旁階上坐下,而自己繼續恭敬地守候著會散好去拜見的時機。守門青年見了他這樣誠意,其中一個進門通報,而這個部族的主人也是不願讓客人委屈的,連忙讓人請他們倆入內。 

  所謂會社是指部落裏公眾集會的大堂,是族中特別顯目,寬敞的大屋。主僕二人在引領下走了進來,場中四五位大漢皆將視線投在他們身上。走在前頭的少年,看來不過十來歲,相較於大漠中生長的同年孩子,他顯得瘦弱而白淨。完全就像是他們想像中的南方公子,雖不能以武勇取勝,但眉宇間所透露出的,是溫文聰敏的神采。跟在後頭的,則是一個稚幼的小女孩,也全然如同他們想象中的南方千金一般。雖然和服飾的式樣與顏色都十分低調,可是從氣質上就可發現她與北人十分不同的地方。不染塵俗的清秀容顏,翩然的姿態,輕盈優雅的步履,纖弱可憐的神情,這些都是北方女兒所沒有的。他們雖也見過不少南方來的訪客,但無人可與這兩位相比擬。 

  多雷筆直地走到族長面前,在他所坐的階前數步停下步子。他雖沒有左右張望,還是將屋裡的情況看了個大概。在略高於地面的平階上,氣度威嚴的魁梧壯漢,應當就是這個部族的領導人。在他不遠一側坐著一個枯瘦的老人,身形矮小,已經駝了背,手腳都細瘦得見骨,但從他與主人同坐階上,帶著些受人尊敬的自信,料是族中有相當地位的人物。除了坐在鋪著毯階上的那兩位外,還有三個男人在堂中,三個人裝束容貌各有不同,不過三人共通的形象就是,驍勇善戰的馬上英雄。他們都沒有坐在席上,而都站了起身,不知是正要離去或是迎接客人的禮節,多雷對北方的成規也不清楚。 

  他對在場的每一個人拱手點頭,這是他們家鄉見面的招呼方式,在場的人雖不知道,但也曉得對方是在對他們招呼。而跟著他身後的蘿拉,則是有些慌亂地行了個屬於他們那邊女孩子的禮,一腳往後交叉低身點頭,角度不大,只似一陣輕風拂過小花,很是好看。 

「遠來的朋友,你們如此多禮令我們不安。」族長開口了,他威嚴低沉的聲音後是溫和的善意。「除了我們的敵人外,任何旅人行經此地我們都是同樣的歡迎。」 

「友善的主人,您的好意我們非常感謝也非常清楚。儘管如此,我們一行人昨晚受了貴族的救命之恩,又得到那樣熱情的招待,若不親自向您道出感謝,我們一都於心不安。」多雷的年紀很小,但說話很是謹慎小心,心倒是讓他顯得老成了,有些不知變通的印象。 

「南方來的好孩子,你們現在已經安全了,也是應該告訴我們你們來歷的時候了。」族長對多雷的印象顯然不壞,雖然心裡覺得這孩子過度老成反顯造作,但他面對他們如此鎮定說話很有條理,心裡還是有些喜愛。「你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昨晚是如何遇上盜賊的。」 

「由於我的主人家中發生了些變故,因而我家主人乃命我護送小姐前往拜訪主人的朋友們,等主人家中事情過了方才回鄉。」多雷並不避諱地說出其中緣由。「原來我們想前往達羅拜會主人的老友,昨天晚上因為行程擔擱,我們的嚮導決定不停頓繼續趕到原訂的目的地。沒奈何我們都是心存僥倖的凡夫,不聽真知者的告誡,賠上了多條好大哥的性命。」 

「個人禍福誰也無法預知,只能說他們命該絕於此。」族長淡淡地帶過,生與死在他們的世界太過平常,感受也比較麻木,只是微感遺憾。「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和你所保護的那位年幼的小姐,叫什麼名字。」 

「是,小人的名字是多雷,而我家的小姐名喚蘿拉.伊帝斯特。」多雷一面說,同時伸手讓他家小姐走到他之前。「我家老爺是朝廷的輔政先知里茲.伊帝斯特,這位是他唯一的獨生女。」 

「我有弟弟的!」蘿拉聽見『唯一』這個詞,轉身就大聲斥喝他一句,臉上很是焦躁的樣子。多雷給她突然其來的嚴厲嚇了一跳,一時無法作答。 

「沒有想到竟是未來的女先知,失敬了。」族長沉穩的聲音介入他們主僕的歧見。 


  方才那一刻,他臉上是有閃過一絲詫異的。他的手下們未必知道伊帝斯特家族,但他是略有所聞的,那是里加三大名門之一,服侍真知之神依帝斯的神官。傳說是居住在大湖之底結界保護的神殿裡,代代擁有著天神賜與的預知能力,也代代在里加受到人臣之極的尊重。不過,由於伊帝斯特家擁有極大的財富,所以他們對政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說是輔政只是偶而應天子之命為國運預言罷了。 

「沒有的事!我還早的很,」蘿拉急急的說完,又發現自己說話很隨便,想學多雷那樣很穩重的樣子反而顯得彆扭。「我……晚輩,只是……」 

「不用這麼拘束,就當作到父親朋友家玩。」族長對蘿拉又比對多雷更添了幾分喜愛,他一向不喜歡文飾太過的人,尤其小孩子,還是直率些的好。「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你是與我們友善的,我都歡迎你們留下來好好休息,也不用在乎多餘的儀禮什麼,這裡不是朝廷。」 

「是……」蘿拉還是有些怕生而顯得怯怯,但是心裡對這個伯伯也生了好感。突然,她想起了早上的那個男生,竟覺跟這個伯伯很是神似。「啊,伯伯……我可以這樣叫您嗎?我今天碰見一個人,我覺得他跟你好像。」 

「什麼人呢?」族長對她的問題頷首以對。 

「那個男生,他是昨天救了我們的人,黑色頭髮的,還有……還有,臉上都沒有表情。」蘿拉很努力的想形容那個人,最後還比著臉強調的說,她覺得他那沒有表情的臉也算是特徵了。 


「噗、哈哈哈───」堂中一名大漢忍不住抱著肚子大笑了起來。「那小子,哈哈,他的確是沒什麼表情。」

「那位正是小兒。」對於手下不客氣的大笑,族長微微露出無奈的神情,又轉而對蘿拉說。「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儘管去找他。那孩子,雖然沒有表情又冷淡,其實是樂於照顧人的。」 


  他們的氣氛因聊起凱撒而熱絡了許多,蘿拉也慚慚不那麼怕生,後來竟可以笑著跟那三個大叔開玩笑了。進門的時候戰戰兢兢,沒想告辭時是那樣熱絡的氣氛,蘿拉開始喜歡起這個地方了。多雷更喜歡,因為他終於看到他家小姐恢復了原有的開朗,他也覺得高興。 

  在他們要走回住處的路上,蘿拉有些開心地顧看這個部落時,在路邊看見了獨自坐著的凱撒。他一旁放著傷藥,在昨晚臂上的大口上敷藥然後以布包紮,靠一隻手要做好這事不容易。蘿拉看見了,稍微遲疑了一下。她還是有些怕冷淡的凱撒,可是經過方才大伙的閒聊,她對他更覺親切很想同他做朋友,即便他感覺很難接近,她也顧不得了。 

「這個,我來幫你好嗎?」經過短暫的猶豫,她還是微帶怯意的走上前去了,主動的接過凱撒手上的工作。凱撒也不反對,只微微向她頷首道了謝。 

「……」多雷看到這樣子,笑了。他走過他們身邊,對他家小姐比了個『我先回去了』的手勢,然後就逕自走了。 


  他沒有回頭看他們兩個,只是想起了出發前老爺說過的話,當時他不明究理,現在才明白了一些。 

『我的女兒,是風絮的命,與北方有緣而歸於南。』 


「老爺,這也在您的預料中?」 

  也許,他們可在這裡多留些時日,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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