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月亮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探出頭來,凱撒站在會社的大門外,似是厭倦地伸展筋骨。他來回踱了三四圈,實在是裡頭氣氛悶得他喘不過氣。族人們已商 議很久了,依然無法取得共識,關於求戰求和的問題。早先萬眾一心的鬥志,在雙方實力落差的探討下,粉碎成不安與絕望。今晚的月色昏暗,遠方地平線疑似多 雲,使得連明月都顯得渾沌慘淡,讓人心情更是鬱悶。

「難道,要拿全族的命來保一個女人?」

  從大屋裡傳來的聲音,是力主投降最甚的一位少年,他的名字叫做朵勒。那人平日個性衝動火爆,但其實平時是很熱心的好人,方才在屋裡他對凱撒的姐姐以及 薩爾處處針對,炮火一晚上沒停過,似乎他姐也是因為明白他的為人,於是始終忍讓著,不過在他的慷慨陳詞下,好像愈來愈多族人衰弱了戰鬥意志。

「沒錯,女巫是我們全族尊敬的夫人,偉大黑龍神的使者。如果可以,我們也不願意將她交給敵人,但是我們別無選擇了!」朵勒的聲音很是激動,他開始一樣樣數 起了戰爭的不利條件。「論兵力,我們跟他們是天差地遠,打起來連百萬一的勝算都沒有。論聲勢,達羅是北地之王,北方最大的城市,隨便派幾個附庸來打我們就 滅絕了。談外交,誰會為我們這個不起眼的破落小村,去跟北地之王對抗?跟他們對抗?下場只有戰死與被屠殺至死的差別!」

「住口!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人?」現在咆哮的是鑄劍的聲音。「怎麼會有人想到,要把自己族長的妻子獻給敵人,低聲下氣的求對方饒自己一命?你到底是不是戰士?」

「我怎麼不是戰士?難不成你以為莽撞殺上戰場給敵人殺,就是戰士該做的事?根本沒必要的犧牲,憑什麼要大家去做?」

  凱撒吁了一口長長的氣,很是無奈地轉身將進會社的大屋。聽著裡頭的爭論開始進入了人身攻擊,一罵對方懦夫一罵對方是罪魁,薩爾大人分別斥喝雙方,對罵 暫時中止。當凱撒進門時,只見鑄劍與朵勒各自住嘴,眼中滿滿是忿恨的怒氣,其他的族人則是僵著臉不發一語。大家心情都很難受。

  大堂之上,因憂心而群聚而來的男人們不甚整齊地分坐兩邊,中間留出一道夠三人並行的走道。歪歪扭扭的走道對面,鄰近族長的主位階前,盤腿坐著的男人便 是薩爾,三十出頭的壯年人,總是穿著打扮乾淨體面,族長總稱他是沙洛德戰士中最威儀瀟灑的一位了。族長傷重在家,夫人在家中照顧丈夫,今日的主持者正是 他,不過他不敢潛越居主位,只敢在階下對眾人說話。他面對著眾人,離他最近的是凱撒的姐姐桑妮絲妲,他們姐弟是族長家族的代表了。

  凱撒對自己的離席有些抱歉,不過他回到本來坐著的地方時,附近的大叔們無聲地拍了拍他,倒像是誇讚他支撐到現在似的。

「我們的目的,並不是戰爭。」在那兩人的爭吵暫歇後,桑妮絲妲緩緩地說。「誰願意戰爭?誠如我父親所說的,戰爭是不得不然時方能使出的手段,那是雙面刃,沒有人將會是勝利者。」

「不得不然?」朵勒一手支在走道上,斜著身子為了使前頭發言者看到他,十分不以為然地說,單揚起一邊的嘴角,是嘲弄的表現。纏著頭巾散亂長髮,脖子上掛著 獸牙的項鍊,配上他的言行動作,給人的印象是叛逆、自大狂妄。「難得大小姐說話了,就說說什麼是不得不然的理由,我想大概不外乎是有損榮譽、今後沙洛德無 以立足之類的論點。不過,若是幾天後大家沒命了,什麼名譽榮耀都是大便。」

「再說一次,我們的目的,不是戰爭。」對方的嘲弄表現白搭了,因為桑妮絲妲並沒有將視線移向他,而是木然地望薩爾、鑄劍各看了一眼,又將目光移回了眼前不 遠的地面。而薩爾則不作聲,很感興趣似地望著她,看她會說出什麼。「我們的目的,是化解危機。求戰的不是我們,是對方,如果有別的更好的方式可以化解此次 危機,我是絕不贊同以戰爭解決。」

「請繼續說下去。」

「那不就得了,擺在眼前的那城主是因為想要你母親,還有鑄劍『大叔』開罪了他,在這兩個問題滿足他,其他就好商量了。」朵勒似嫌自己那樣歪斜著身子既累又難看,索性就將整個人挪到中央,就在餘留走道中央坐著。叉著手,表現自己絕不怕他們。

「這當然也是一種解決的方法。只是……」桑妮絲妲的語氣依舊不急不徐,平和而缺乏氣勢,給人像水一般的柔弱順從的印象。不慣於直視他人的視線,則更加深了這種畏縮而順從的形象。她將視線焦點移往對方身上停了一兩秒,又滑落回到地面。

「那就好啦!為什麼眼前有路偏不走呢?」朵勒也感到他們一熱一冷,更覺不耐。

「如他所願,問題就真能夠解決嗎?」桑妮絲妲依舊不急不徐的語氣,讓對面的凱撒急在心裡。他年紀雖小,但他也緊張這個事件的發展,可是他比起他姐姐,更是 不擅言詞了,只有冷著一張臉心中著亂。「對方攻打沙洛德的決定,何以需要昭告眾部族,沒有必要的。何以需要入罪於我父親,沒有必要的。達羅的實力很足,無 須理由便可以威脅使我們就範,何以讓兩國的紛爭在檯面上給眾部族看?事情至此,對方非滅我族不可的態度已極明顯了。」

「我贊同桑妮絲妲的說法。」薩爾依舊不多話,只淡淡表達了他的立場,靜觀其變。「希望各位注意一個反常現象,達羅城主作風一向殘暴,但不迂迴。他向來要殺 誰想滅誰,都會明白的表現出來,然後再以他無人能擋的力量,以大軍壓境的方式讓任何弱小的對手都絕對沒有反擊機會。這次,他卻迂迴地先入罪族長,然後才以 受害者的姿態,高規格地公開通告將討伐我們。」

「也許他正想擺他的霸主威風啊。」朵勒對對面那兩位的連番轟炸感到厭煩,心裡咒罵這兩個傢伙非要大家去流血打仗。

「你說的沒錯。達羅城主這個人,他要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他對我們如此慎重其事,就是因為要立威。面對入侵他的勢力地盤的瓦底洛,他需要殺反抗者立威,以 讓心生二心者知道,企圖反抗他甚至投靠他主的,殺無赦。而且同時,達羅城內內政不安,連宗族中的他的妃子兒女都被暗殺,達羅城主或許想藉此樹立自己的威 嚴,讓暗地裡的謀反者有所警醒。而沙洛德,正好就是那個倒楣的犧牲者。」

「去他媽的!我們父母生出來養這麼大,就給他做羊仔!我不做啦!」朵勒火氣一起,掄拳擊地,氣衝衝的站起來,轉身就走。「你們要找死的自己去,我不去!」

  眾族人一直沉默的,此時一片嘩然。他們一直處於兩難的矛盾煎熬中,他們忠於部族忠於族長家族,可是他們也害怕自己與家人將會遭受到被殺的下場。明知道 面對著的是沒有勝算的戰爭,恐只是戰死與被屠殺而死的差別,但又好像別無選擇。朵勒對薩爾與桑妮絲妲二位的冒犯,在族中看來是不懂事小毛頭的愚蠢,但他也 說出了他們的心情。

「如果尚有不願一同作戰的,請放心離席。」薩爾說這話不明用意,讓許多族人頓感緊張,他們或有左右顧盼的,或有神色茫然的,也有微笑以對的,卻沒有人動。

「這個……其實真的並非非作戰不可。」桑妮絲妲見眾人的神色各不相同,多有為難之色,不由得有些急切,她又開口。「我父親,他說過戰爭是兩面刃,沒有人會 是贏家。他也說過,戰爭的目的就是為了勝利,所以非勝利不可。拜託大家,一塊大伙兒討論能有什麼解決方法,如果真的沒有辦法,那還有最後的法子,儘可能不 會拖累到大家。」

「什麼是最後的法子?」有人問。

「如果真的找不到方法,能夠贏得所有人都全身而退的……就讓族長家族全體,對達羅城主伏首受死,這樣說不定可以避過一劫。這是出門前,父親大人交待我的,最後一步。」桑妮絲妲垂下視線,還待說什麼,卻被眾人紛起的聲音壓了過去。

「不行!絕對不可以!」眾人的聲音紛起。

  他們終究還是忠於族長家族的,一聽到這個可怕的提議,還是出自他們敬愛的族長,一下子這個效應又在場中燃燒。沙洛德是個互依共存的聚落,人與其家族, 家族與其他家族,都有其嚴密的倫理關係,除了少部份人刻意背道而馳外,大部份人都嚴格遵守部落倫理的法則。其中族長家族,是所有家族的首領,族長也是所有 家族共同的家長,要把族長家族獻給敵人以求苟活,對部落戰士們是莫大的恥辱。

  薩爾笑在心中,讓族長夫婦在家,放他的一雙小兒女在這兒,果然是正確的作法。現在族長重傷,夫人有難,而他們的一雙子女年幼且弱。代表家族的桑妮絲妲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她的弱勢,反而讓各家族的人沒有辦法去攻擊她,對大局說不定反而是好。

「桑妮絲妲,我們不是那樣的人,不是只顧自己的,你回去也跟族長說,我們不會讓他有事的。」爭開口的紛亂中,有人這麼說。

「各位,各位……」薩爾假意想使眾人靜下來,不過口氣輕的很,於是堂上還是一片此起彼落的人聲。「算了,現在先休息片刻,等會再繼續。」

  一宣佈休息,馬上場面更無忌諱地混亂著,有人沉默坐著思考,有人跟左右緊張的討論,也有人靠到族長家的兩個小朋友旁,要他們不要悲觀,薩爾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走動提神,臉上似笑非笑。

「叫你來果然是對的,很有趣。」鑄劍湊到桑妮絲妲身旁,嬉笑著說。「一直背你父親講過的話,像鸚鵡學舌似的,還蠻可愛的,活像族長來了似的。」

「不要弄我。」面對鑄劍伸手要揉她的頭髮,她一手護頭一邊閃避,鑄劍還想欺負她,卻被其他急要說話的大叔撥到後面,沒趣地聳了聳肩。


  一番冗長的議事結束,雖然已初步排除獻出夫人,以及決定站在族長家族這邊協力處理此事同生同死。可是,實際上的策略措施,卻沒有太多的突破。只知道要準備應戰並向友邦求助,但總是沒找出致勝之道。

「姐姐……我們,真的有贏的機會嗎?」回家的路上,凱撒悶悶地問。

「不知道。」桑妮絲妲沉默了會兒,看著黑暗的前方,蠻不確定的說。

「……」鑄劍跟在他們姐弟身後,心不在焉地走著。

「……」桑妮絲妲回頭望了鑄劍一眼,似在擔心什麼。

  接下來,又是一路無言。


  月掛在空中,冰凝而成的一般,晶瑩而清冷,對著無垠的荒漠灑著銀白的光芒。一片靜,只見原野上的塵土,疏疏落落的矮樹叢,都被照成了銀灰的世界。在一層薄薄的水霧後,隱隱現出了一道高聳的土牆……

  再一驚,她便發覺自己身在城中。那是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比沙洛德更大的聚落,人民的矮屋高低不齊地集簇著,在黑暗中早已沒了燈火,一個人也沒有。

  忽然,像聽見了什麼,她轉過身去,黑暗中的薄霧現出了一個扭曲的身影。她沒有動,直直看著那個影子一步步接近,她的身體頓時僵了,全身發寒。她隱約感 知走來的不是人類,但還是直瞪瞪地瞪著它,直到他在她的眼前現出。那是妖靈,不死的無敵妖怪,噬人魂魄的怨靈。它的身軀是一團腐敗,拖著半截人類的手,從 一團黑的身子裡伸出來,黑黏又隱隱透明的外裹層裡,隱約見到一張人類的臉,卻是扭曲而死亡僵硬的臉……

『啊……』

  它來到她的面前,她全身一冷,倒退就要摔倒,又看見身後遠遠現出的影子,又環顧四週,城中出現了許多妖靈,它們悠顫顫地緩緩走著,不時發出彼此溝通的 低沉聲音。眼前的妖靈對她做出躬身的動作,其他的妖靈卻走進了民宅。她對它們大叫,它們依然一一滲入了民家,接著城中隱隱地傳出人的慘叫聲,呼叫聲,緊急 狀況下的鼓聲。聲音愈來愈大,卻看不見人,她想要制止那些惡靈,卻發現青白的螢火也竄了進來,它們如流星如雲霧降下,在全城裡盤旋穿梭,連無害的靈也加入 了這場混亂中。

  她知道,全城的人都會死……

  青藍的浮靈會聚在城樓一隅,她望見,一個女人俯視著這一切。那女人黑色及地的長髮隨風飄動,在月光的照射下卻似化作了銀白色,張著紫紅的鳳眼冷然地笑著-那是她的母親。

『冥皇……』

  乍然驚醒,一個衣著華貴的雍容婦人站在床前,她再一顫。婦人低身下拜,隨即透明的身軀化作一片輕煙,原地盤旋再化為青白光體,飄出了窗外。

「那是它的夢?」桑妮絲妲支著身子坐起,感覺頭很昏,撫著額頭。

  她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想著剛剛那個夢,還有那個靈。

「它到底什麼目的?」她感到頭痛而全身無力,不知是著涼或是那靈的關係。

  夢中的母親感覺好可怕,或許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樣吧,桑妮絲妲怔怔地想著。

  沙洛德的女巫,她的母親,本是極北神殿中的魔王,亡靈守護的女王。她在極北有著不為人知的國土,統治所有亡魂的死靈之國。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從遇見父親後,母親就放下了她的王國隨父親來到這裡,過著普通人類的生活,除了偶爾還得食用生物的魂魄維持生命之外……

  她感到頭昏無力,但是那個夢讓她有些不安。她想去找她母親談談,於是勉強地站起身,往門外走去。然而當她找到她母親時,不安化作了恐懼。

  母親站在清晨的後院,身邊正圍著三個妖靈,在他們中間掙扎的,是一隻重傷的狼怪。

「你們來為我進補的嗎?謝謝。」夫人笑著對妖靈們說話,隨即似陷入苦惱一般。「現在我的確需要蓄積法力……為了消滅所有敵人。」

  她又撥撥長髮,冷冷地說。

「等我的指令,隨時需要你們幫忙。」那三個妖靈作出躬身的動作。「總之,企圖破壞我的幸福的人,一個都不許留,你們就全部吃掉吧。」

  然後,她輕舉柔荑,往那掙扎地狼怪腦上一抓,扯出了泛著紅橙光輝的光體,那是活生生的靈魂。狼怪的生魂像一塊細軟的黏稠物,一被抽出便遭眾妖的撕裂,他們於是開始分食,女巫也吸吮著生魂的碎片,墨黑的雙眼化作紫紅,如她在夢中所見一般。她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水泉映著一個影子,怔怔低著頭,好似也被抽去了魂魄。

  清澄的水,是女巫的法咒使它源源不絕的……桑妮絲妲站在水泉邊,望著水面,身子還不住顫抖。她感到腦中一片空白,全身發冷,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覺得自己一直發抖。她該怎麼辦,她的母親好像想要號令死靈的力量去摧毀達羅,達羅的所有人都會被殺,不可以這樣子的。


  雖然眼見達羅就要毀滅沙洛德,可是如果讓亡靈的力量介入的話,母親的身份可能就會被發現,或是被以妖魔視之,沙洛德成為妖魔之國,或將被所有國家討 伐,然後母親又叫妖靈出來,然後然後……可是她沒有力量制止妖靈,母親大人也是一意孤行的人,她該怎麼辦?她跟凱撒會被當作妖魔,也說不定會這樣被燒死, 或是一輩子被當成怪物,可是凱撒什麼也不知道,她該怎麼辦?

  她發覺自己陷入了無理性的恐慌中,努力想要制止自己的繼續胡思亂想,可是方才食魂現場的震撼讓她驚惶,明知道該冷靜思考處理方式,卻無法自救。她的頭好痛好昏,全身發寒,自覺自己直在發抖,卻動不了。

「女巫姐姐!」

  這時,突然一個聲音遠遠響起,也帶著驚惶。她被這突如起來的聲音一驚,震了一下,向來平靜的臉上極難得的露出惶恐的表情。

「女巫姐姐你快來!我哥說他要離開部落,現在跟薩爾大人跟鑄劍衝突了起來,我怕他們會打起來!你快去啊!」來人是朵勒的妹妹朵瑪,她慌張的大叫聲讓她驚駭,幾乎要昏厥過去。

「我、我就過去。」雖然如此,她還是勉強地這麼說。

「你快來喔!」說完,朵瑪便匆匆忙忙地往來處跑去。

  桑妮絲妲勉強拖著僵硬的手腳,往前急急的走著。愈走,眼前卻愈來愈模糊,還在移動的雙腿愈來愈不知道該往哪去。

  當她倒下時,卻聞飛猴尖銳的叫聲,轟然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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